日本德岛县神山町乡村振兴带来的启发

位于日本四国德岛县东北部的神山町在一片凋落的日本乡村中异军突起，这座曾无人问津的日本偏远山村现在成为了新移民和投资者热衷的热土，吸引大量日本国内企业、年轻人前往。日本将神山町的变化称之为“神山奇迹”，神山町也成为日本诸多衰落乡村振兴的希望之地。

在工业化、城市化高歌猛进的时代，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存在大量的日渐凋敝的乡村。日本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乡村衰败的情况。1960~1970 年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导致农村出现“老龄化”和“过疏化”现象。到 21 世纪，在日本除了东京为代表的几大都市圈人口依旧增长外，其他区域的人口均处于持续减少的状态，农村活力下降，经济衰退。

与日本国内其他地区相比， 神山町（相当于我国的镇）开展乡村振兴既有共通性，又有自身独特的历史文化特点。特别是当地对陌生人的包容性以及对外部世界的开放性认知，让他们找到了一条以人才振兴为突破口的乡村振兴道路。位于日本四国德岛县东北部的神山町在一片凋落的日本乡村中异军突起，这座曾无人问津的日本偏远山村现在成为了新移民和投资者热衷的热土，吸引大量日本国内企业、年轻人前往。日本将神山町的变化称之为“神山奇迹”，神山町也成为日本诸多衰落乡村振兴的希望之地。

日本德岛神山町乡村振兴的主要背景

与日本其他农村地区类似，神山町开展乡村振兴的主要背景之一是农村人口向城市的快速推动，特别是年轻人不断向大城市的集中，导致了农村地区人口结构失衡，影响了农村产业的可持续发展，造成农村劳动力的不足。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的统计数据显示，按照神山町人口数量减少的趋势，如果不采取干预措施，到2040 年，神山町人口预计将减少到 2443 人，到 2060 年将减少到 1145 人。人口的持续减少直接威胁着神山町能否继续存在。据日本民间研究机构“日本创成会议”的预测，神山町在“日本全国最有可能消亡”的市町村中排名第 20 位。如何提升人口数量，改善当地不断恶化的人口结构，成为神山町乡村振兴的主要出发点和目标。

日本空心化现象突出的乡村主要集中在交通不便、基础设施薄弱的山区、林区等耕地面积较少的农村地区。神山町距离德岛县有 45 分钟的车程，位于四国山脉东侧，四周环山，山地面积占神山町总面积的 83%，典型的日本山区农村。神山町山区农村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其在发展过程中将面临严峻的人口外流问题。如何实现人才振兴也成了神山町乡村振兴的首要内容。

神山町所处的四国地区有 88 所与空海法师有关的寺庙，也被称为“四国八十八所”。自古，当地居民就有“四国朝拜”的习俗，神山町也是朝拜者中途重要的露宿地。这种接待陌生朝拜者、对陌生人的包容性和开放性文化习俗植入到了当地居民生活中，成为神山町构建包容性空间、促进原住民与新村民社会融合的重要文化支撑。

农村地区的产业发展情况与人口变动密切相关，随着人口结构的失衡和人口外流程度的加深，神山町的产业发展情况也呈现出弱化的趋势。神山町的支柱产业为农业和房地产产业，人口数量的减少导致了农业劳动力不足和房地产潜在购买人群数量减少等问题的出现，特别是在人口减少大趋势之下，农村空心化已成为山区农村难以避免的一种社会现象的情况下，如何通过社会创新的方式，优化人口结构，进而推动产业结构调整，关系着乡村振兴是否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

日本德岛神山町乡村振兴的重点举措和行动

基于对现状的分析，神山町认为在缺少规模型产业支撑的前提下，应当构建“区域内循环”产业发展模式，即将当地居民的消费由外部消费转型为内部消费。这种区域内循环的发展理念构成了神山町以创新型人才培育为主要目标的乡村人才振兴发展模式。具体来说，神山町在 30年的乡村人才振兴实践中，有以下几方面的举措和行动：

Alice 返乡计划：凝聚乡村振兴关键人的触发性事件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美国发生排斥日本移民的浪潮，为了防止这种行为导致美日两国外交关系恶化，美国当地一些对日本具有亲近感的居民发起了“作为友好象征，向日本儿童赠送人偶娃娃”的活动。1927 年，美国共向日本全国的小学和幼儿园赠送了 1.27 万个人偶娃娃。但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日本国内掀起了“反美运动”，大部分人偶娃娃被当做“敌人的玩具”而被烧毁。其中，在日本全国保留下来的 300 多个人偶娃娃中，赠送给神山町神岭小学的娃娃 Alice 被保留下来。

1991 年，从美国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大南信也发现了保存在神岭小学的人偶 Alice，提出将人偶返还给捐赠的美国人，以利用这个机会促进两国之间的民间交流；同年 3月，“Alice 返乡推进委员会”成立；同年 8 月，30 位神山町中小学生、神岭小学教师和当地居民组成的美国访问团正式访美。

人偶娃娃Alice和它的护照

发起“Alice 返乡”活动的核心成员⸺大南信也、佐藤英雄、岩丸洁、森昌摫通过集体活动的方式建立了核心成员之间的信任关系，这为日后神山町乡村振兴的工作打下了非常重要的基础。

“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和“德岛国际文化村：推动人才在乡村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在“Alice 返乡”活动的基础上，1992 年 3 月，大南信也和其他核心成员成立了民间组织“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这个协会每年重要的活动之一就是邀请 30~50 位欧美年轻人以“外语辅导助手”的名义到神山町，进行为期4 天 3 晚的交流活动。这些来自欧美的年轻人负责对神山町中小学英语教师进行培训和辅导。为了接待这些外国客人，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采用了“家庭寄宿（homestay）”的方式，他们安排当地农户负责来客的食宿。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让外国人有深入接触日本乡村的机会；另一方面，为当地儿童提供与外国人日常交流的机会。这项活动一直持续到 2005 年。13 年间，共有数百户农民接待了外国年轻人，这对于当时只有 5300 人的日本乡村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每期交流活动结束召开的欢送会上，都有超过 100 名村民参加。在这个过程中，神山町开始出现了变化。”

1997 年，德岛县政府制定了“新长期发展计划”，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建立“德岛国际文化村”。这一设想与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的外国人交流项目一致，在此基础上，神山町成立了“国际文化村委员会”，并于 1999 年设立了“神山 Artist-in-Residence”。

每年，神山 Artist-in-Residence 都会邀请 3 名艺术家到神山町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创作，其中英美艺术家 2 名、日本国内艺术家 1 名。由神山町居民组成的选拔委员会对艺术家进行遴选，要求所选定的艺术家创作内容不能以营利为目的，必须对日本乡村抱有情怀，关注乡村。这种遴选艺术家的方式，日后也构成了神山町特有的选择乡村振兴人才的方法⸺“逆向选择”，即选择乡村振兴人才方法不是基于潜在移居农村的城市居民的意愿，而是根据乡村发展的实际需要，选择那些具有一定技术能力和创业意愿的年轻人，鼓励年轻人在农村创业、为农村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

 2017年，名为Karaoke Torii的装置作品由美国艺术家Benoit Maubrey创作。用300个中大型音箱制作了高4米、宽4.8米的牌坊式大门， 约40%的扬声器能发出声音，配备的蓝牙技术让观众可以用智能手机播放音乐。

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邀请神山町居民负责艺术家的日常生活和作品创作，从而成功将居民带入乡村振兴项目中。1999 年 ~2016 年，神山町共接受了 19 个国家的 64名艺术家。在将艺术家这一“陌生人”嵌入到神山町的同时，在当地也营造了一种对陌生人开放的氛围。

Work-in-Residence：吸引外来人口定居的制度设计

2004 年，神山町国际交流协会改组为“绿色硅谷”NPO（非营利组织）法人，希望通过成立正式组织的方式，构建一种如美国硅谷一样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的人才环境，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到当地就业。

一般情况下，各地区吸引外来人口到当地就业的机构都由政府直接运营，但是，政府因其中立性和公共性，不能对希望移居的人群进行差异化处理，同时，政府由于保密制度等原因，不能分享移居者的相关信息。因此，神山町采用了由政府委托 NPO 法人“绿色硅谷”运营神山町移住交流支援中心的方式。由此，“绿色硅谷”在吸引外来人口的同时，能够获得具有移居意愿的外部人群的属性信息。

为了吸引外来人口，“绿 色 硅 谷”在 2008 年制 作 了“in Kamuyama”网站，有移居意愿的外来人口可以通过这个网站获得相关信息并提交移居申请。“绿色硅谷”通过“逆向选择”的方式，选择那些能够真正给神山町带来工作机会的年轻群体。“绿色硅谷”在审查移居申请时不仅要看申请者的背景简历，还需要申请者提供现在工作、未来 10 年规划以及个人相关能力等信息和证明。在此基础上，“绿色硅谷”将可以维持当地两所小学的运营的年轻夫妇家庭作为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在确定申请者名单之后，“绿色硅谷”会为申请者提供可以租赁或购买的闲置房屋相关信息。

作为吸引外来人口定居的制度设计之一，2010 年，“绿色硅谷”发起了“闲置房屋项目”，经过改造的闲置房屋，用于租赁给那些创新型人才作为工作室。在改造闲置房屋过程中，曾参与神山町 Artist-in-Residence 项目的很多艺术家再次参与进来。闲置房屋项目被看作 Artist-in-Residence 的“定居版本”，也成为随后神山町“卫星办公室项目（Satellite Office）”的雏形。

卫星办公室项目：促进当地经济规模的扩大

一般来说，乡村人才振兴是由地方政府来主推。但对于一些资源禀赋不高的山区农村，由于缺少就业机会，难以吸引城市居民。卫星办公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农村地区就业不足的问题。

卫星办公室是在城市周边农村地区设立的办公空间。现在，通过网络完全可以将农村地区的办公室和城市中的公司总部链接起来，这些办公室类似于公司总部的卫星，规模不大，但对企业而言，既能分担因自然灾害等因素造成的公司总部停摆的风险，还能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工作环境，激发员工在乡村自然空间中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利用空置房屋改造后的Engawa Office。

2005 年，德岛县政府在全县范围内铺设了光缆。当时，日本农村地区的网络使用人口相对较少，网络优势也成为当年吸引企业到德岛县农村地区成立卫星办公室的重要原因之一。2010 年，Sansan 公司在神山町通过租赁古民宅的方式开设了德岛第一家卫星办公室。这家公司总部位于东京，以提供个人名片管理服务为主要经营内容。总部同样位于东京的 Plat Ease 是一家节目信息编辑公司，这家公司董事长认为影响他做这个决定的是当地的包容性。“在神山地区，这里有着一种出入自由的宽松氛围，当地人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对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一种柔和感，这种宽松和包容是最好的。”截止到目前，在神山町设立卫星办公室的企业共有 16 家。

神山 Tsunaga 公社和“神山塾”：承载乡村振兴人才培养项目

神山町乡村振兴项目在起始阶段主要依靠民间组织，当乡村振兴经过摸索阶段进入深水区时，就需要政策与政府的支持了。政府基于自身在政策、人力和资金方面的优势，可以促进乡村振兴的深化和迭代。正如大南信也所强调的，“民间 NPO 的作用有其边界性，仅依靠卫星办公室项目以及外来定居者的创业项目难以称之为‘产业’。如果政府的不参与就会限制乡村振兴工作的边际效能。”

为此，神山町政府、咨询机构、当地居民和新迁入居民组成了神山町乡村振兴战略工作组，采用研讨会等方式充分听取居民的需求和意见，从而构建了一个去中心化的“行 动 者 网 络”。“政 府 与 民 间、新 居 民 与 原 住 民 浑 然 一体”，共同构建了一个“熔炉”，在各方充分讨论的基础上来制定乡村振兴综合战略。

在此基础上，为推进战略执行，由政府和民间共同努力成立了乡村振兴公共企业“神山 Tsunaga 公社”，并在政府内部设立了一个部门间横向沟通的科长级战略会议（神山町 Tsunaga 会议）。其中，神山 Tsunaga 公社主要是发挥民间主体的引领作用，而神山町 Tsunaga 会议则通过横向协调的方式解决政府内不同部门在乡村振兴过程中的困难。

以神山 Tsunaga 公社为实施主体，神山町开始建设集中住宅。这些住宅并不是针对低收入人群的公益性住房，而是面向外来定居者和本地一般居民。集中住宅采用木质结构，主要使用神山町当地木材，同时，负责建造的木工团队也是来自当地。名为“大埜地”的集中住宅一期工程已于 2018 年 8 月竣工，住宅经营采用租赁模式，对象为“家中有高中以下孩子的家庭”或“年纪在 50 岁以下的夫妇家庭”。

2016 年 4 月，神山町政府、神山 Tsunaga 公社与卫星办公室运营公司 Monosus 共同出资成立了 Food Hub Project 有限责任公司。其目的在于推动神山町的“地产地消”，即利用神山町当地食材制作食物，提供给当地居民以及在神山町工作的人员。目前，Food hub Projects共设立了包括餐厅、面包店和商店在内的店铺。通过设立饮食店铺的方式，不仅为神山町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更提升了居民在神山町定居后的生活便利性，同时也促进了当地农业的发展。

神山塾聚焦乡村振兴人才的培养，通过理论学习和实践的方式，让参与者习得在农村地区创业的技能。参加神山塾人才培训项目的人群主要具备“单身女性”“年龄在30 岁左右”“出生在首都圈”“具有创新性思维”等几个维度的特征。2010 年 12 月第一期项目启动以来，到 2015年 2 月第六期结束，共培训了 77 人，其中 45% 的人培训结束后定居在神山町。

最早提出设立神山塾想法的是位于德岛市的 Relation公司创始人祁答院宏智，他在新闻报道上了解到神山町乡村振兴的情况后，主动提出以志愿者的身份推动当地梯田保护利用项目。此后，得知日本启动民间职业培训项目后，祁答院宏智又提出在神山町成立“神山塾”的计划。

日本政府每月为参加神山塾职业培训的学员支付 14万日元（约 8000 人民币）的生活费，让学员们在神山町以体验式的方式生活半年。培训方式为每天 6 小时的课堂知识，其余时间为实践课程，学员要参加本地荞麦种植、环境保护、卫星办公室培训等项目。通过这种培训，不仅让参与者学到乡村生活和创业必备的知识，还让这些人加深了对农村的认同和对农民的热爱。

日本德岛神山町乡村振兴的经验和带来的启示

首先，日本德岛神山町乡村振兴包含了偶然性与必然性，需要发现和培养“关键人”，以创新性思维推动偶然性向必然性的转变 。

乡村振兴需要人才支撑，而人才当中的“关键人”是凝聚社群信任和推动社群集体行动的关键。关键人主要是指乡村具有一定“乡愁情怀”、对乡村振兴具有使命感和责任感，并具有开放性事业的人。同时，关键人还需要具有较高的个人能力，能够凝聚乡村居民。

寻找关键人主要可以通过两种途径：第一，从乡村外部发现关键人。他们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本身拥有丰富的社会网络资源，能为乡村提供更多的资源；第二，从乡村内部培育关键人，这类人本身对乡村振兴具有较强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但由于本身缺少相应的能力和资源，需要通过外部的培训和教育提升其自身能力，拓展社会网络。

其次，积极引导城市要素向乡村的流入。城市在人力资源、资金资源、技术资源等方面具有乡村无可比拟的优势。顺应城乡融合发展趋势，重塑城乡关系，更好激发农村内部发展活力、优化农村外部发展环境，推动人才、土地、资本等要素双向流动，才能为乡村振兴注入新动能。

通过神山町乡村振兴案例可以看出，推动城乡交流和城市要素对乡村振兴的支持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推动城市人才向乡村的流动；二是推动城市产业要素向乡村的流动。需要注意的是，城市要素向乡村流动是建立在乡村具有完善的基础设施基础上的，为此乡村需要建立完备的硬件设施。

第三，培育创新型人才。创新型人才具有创造性思维，能够为乡村振兴的差异化发展提供支持。神山町乡村振兴之所以取得成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注重引入创新型人才，通过“逆向选择”的方式，制定适合当地的人才标准。因此，为避免我国乡村振兴未来可能会面临的同质化竞争，在人才引进方面，需要根据当地情况，有选择地引进。

第四，基于历史文化传统的不同，城乡居民在意识和行为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在吸引城市人才方面，应当充分认识到城乡居民可能存在的差异，构建包容性的乡村人才空间。从社区整合的视角出发，应当为不同群体提供交流的公共空间，通过共同的乡村振兴行动，在不同群体间分享愿景，最终形成集体记忆，增进彼此间的信任感。

第五，引入和培育创新型产业，提升产业的科技含量和竞争力。产业兴旺是人才振兴的依托，与人才振兴构成了一种内在的互生关系。神山町在推进产业兴旺的过程中，认识到自身在自然资源方面的不足，难以通过传统产业升级换代的方式实现产业振兴，因此提出了“卫星办公室”等方式，通过吸引那些对办公场所要求不高的 IT、影视制作等高新技术企业到当地设立卫星办公室或成立分公司的方式，为当地创造就业机会，实现城市要素与乡村要素的有效融合，走出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产业振兴道路。

但是，在此过程中，首先要实现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完善乡村基础设施建设，才能为城市要素向乡村的流动提供畅通的渠道。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日本德岛神山町的乡村振兴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特别是在乡村人才振兴方面，提出的“创造性空心化”等人才振兴理念、卫星办公室人才振兴项目模式、神山塾人才培育模式等不仅优化了神山町的人口结构，也对日本国内其他地区的乡村振兴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在我国积极推进乡村振兴的过程中，如何培育乡村振兴人才、如何吸引外部人才投身于乡村建设、如何实现人才在乡村中的可持续发展，日本神山町为我们提供了长期的实践参考和可能的经验借鉴。